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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不是一样东西,幸福是一种才能

吕彦妮 吕彦妮 2019-06-27


话剧《裁・缝》乌镇演出时候的剧照  摄影/李迅 | 乌镇官方提供


一段故事的结束,也是一段故事的开始。


这是我们生活的现实,是真正的「中国故事」。有刺骨,也有暖意。


人会老,人会亡,人会走,人也会回头。你信什么,你就会成为什么,会有怎样的人生。所以,就这样吧。



幸福不是一样东西,

幸福是一种才能


采访、撰文:吕彦妮


1.


阔别半年,于乌镇戏剧节之后再见《裁・缝》剧组和导演王婷婷,是在夏至的北京。东城区一栋高层写字楼里,电梯把我送到半空,入公司左拐右拐进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别有洞天,办公室被改造成了一个临时的排练厅,小圆茶几桌、席梦思床、缝纫机、摇椅……剧组正为了将于6月在北京的二轮演出紧张复排着。导演王婷婷穿着蓝色碎花上衣和同色系的布长裙,藤质的矮跟凉鞋,短发齐肩,一个塑料发卡把额前的碎发拢到一侧。她上世纪80年代生人,却要在这一次演出中客串一个73岁业已步入老年的女人。装扮大抵是戏装。


导演王婷婷的排练照 摄影/文博


此刻她正蹲在93岁的老人张坤权(艺名:沙漠)脚下,手搭在怹的膝头,乖巧地对怹喊话:「冷不冷?好,那我给您一个音乐的尾巴,我们再把这一段来一遍好不好?」如果隐去对面的人,你会以为她是在对一个幼童讲话,施以她最大的耐心和爱。后来一边戏对完,她自己说错了一句台词,就又主动跑到沙漠脚边「撒娇」:「姥姥我忘词了我忘词了,该打!」



「姥姥我忘词了我忘词了,该打!」



沙漠老师和小龙虾


沙漠是王婷婷为《裁・缝》专门请来的老演员,生于民国,资深话剧演员,一头银发如雪,一个柔软的美人儿,在剧中几乎是本色出演一位年近期颐的老人。去年《裁・缝》在乌镇首演时,为了顾及老人的身体,未能让怹登台,算作遗憾一桩。这一轮在北京的演出,终于可以圆怹和大家的这一个梦了。


《裁・缝》策划四年,创作一年半,期间一年多的时间里,王婷婷和编剧石榴、作曲廖隽嘉一道,走访了一百多位老人,最初在北京,后来范围脚步逐步扩展到周边廊坊、唐山和石家庄,十几万字的文字资料,数千小时的影像纪录,最终凝练成了这出70分钟的小剧场戏剧作品。




话剧《裁・缝》乌镇演出时候的剧照  摄影/李迅 | 乌镇官方提供


「你知道吗?昨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好玩的事儿。哈哈,我以为我已经死了。奇怪,我明明把拖鞋留在自己这边儿,怎么到老头那边儿去了。我以前想过,有一天,我可能醒来找不到自己的拖鞋,那我一定就是到天国了,天国里不能穿拖鞋,不庄重。(对拖鞋)你们俩,总是和我开玩笑,本来躺下去以前,我把你们放得好好的,可是醒来的时候,你们就跑到那边儿去了。」


王婷婷格外喜欢「姥姥」台词里的这一段话独白,每次怹说的时候,王婷婷心里总会划过一丝苦色的笑,对,不是苦涩,是苦「色」——苦,一样有颜色,老人的幽默和恐惧,有时候就是同一件事情。


你有听过你身边的老人讲故事吗?如果没有,你要去听一听的,怹们的语气常常杂糅了无奈和铿锵,悲到极致时,反而生了乐观,而无论是怎样的情绪,又总是真实的——是啊,到了那样的年岁,还有必要隐瞒什么呢?




王婷婷记得养老院的味道,很复杂。


有那种很高级的养老社区,味道是「新」的,有阳光和花香掺在一起的鲜活感,床及明净,空旷的大厅,书画区、健身区样样齐全,院落里都是树木,清新璀璨。


还有一间小型社区老年小饭堂,住在小区里的老人到了一定年岁就可以免费去那里吃饭。王婷婷在朋友的介绍下去了,带着六必居的酱菜给老人们送去。她在开始这个项目之后,极速便掌握了与老人相处的方式和秘诀,「就和他们攀谈,聊他们感兴趣的话题,真正关心他们,哪怕就是最细节的生活起居。」


在小饭堂里她会和陌生的老人唠家常:「您这个菜多少钱?好不好吃?做得怎么样?」对方回:「哎,不咸不淡的!」话匣子就可以慢慢打开了。他们需要一点点别人的关注,仅此而已。


还有更多的养老院,味道就是「衰老」的气息。


养老院的老人 摄影/廖隽嘉


「浓重的消毒水混着屎尿、拖过公厕的拖把再拖过走廊、各种奇特的体味、食堂的废旧铁锅又放了水的锈水味儿……」王婷婷的回忆与描述。也在养老院里被工作人员当成记者企图阻拦过,要么就是不问三七二十一上来就交代:「我们对他们很好的,他屎尿都经常搞到床上,我们都是给他洗的。」还有人整个下午盯住王婷婷和她的同伴,伺机一直想要把他们赶走。


几乎所有的老人都配合采访,只有一次吃了闭门羹。


老先生长期出轨,一直到老年都是,本来两口子答应了一起聊,临到那一天,老太太不来了,「我不想去,我不想说。」为什么呢?我们没有其他的目的,只是想知道一下这个。「那你们打听这些干什么?」很强很强的防御感。


第一对拜访的老人倒是非常乐意打开家门的,他们刚刚得了一对龙凤胎孙子孙女,一定是想要跟更多人分享喜悦的。王婷婷一行人去了,开始也确实样样完美,不曾想聊着聊着,还有出现罅隙,言谈间他们观察到两位老人和儿子、儿媳之间微妙的隔阂,到后来分开采访时,老太太上来之后处变不惊的一句话更是让大家都始料未及:「他打了我一辈子,但是我忍过来了!」背对背再去问老头,「你有家暴行为?」「对啊,我在家里就是一个暴君。」平静,理直气壮。幸福的表象下面,暗流汹涌。


她问老太太,你想过和他分开吗?

答:「我想!每次打完我就跑,跑我怎么办?我还是得回家。」每次被打完跑出家门,她就在院子里坐着,看到家里的灯灭了,想着老伴儿睡了,她再碍手碍脚地回去。「我还是要回家。」


现实,远比诗歌戏剧一首歌来得更加凶猛和无奈,而且那个「不幸的存在」不会消失,生命有多长,痛苦就会有多长。



话剧《裁・缝》海报封面上的老人的照片 摄影/廖隽嘉


2.


《裁・缝》这个戏的创作根源来自于王婷婷自己的母亲。



王婷婷导演的父亲和母亲

出身大官宦之家性格自小骄纵的母亲,后来因为时代原因嫁给了三代赤贫农民出身的父亲,多少总有不甘,但大半生也就那么磕磕绊绊地过来了。《裁・缝》戏里,王婷婷给剧中儿子的角色加注的一些台词,就是她曾经对妈妈说过的一些话,比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自私啊!怎么永远想着你自己啊?」她从小大多数时间是跟父亲站在一头的,即使父亲在她学小提琴这件事上对她要求极其严格,打,也是真的狠。


她身上兼具了父亲和母亲具有的两重人格,没有物质欲望,不敢追求金钱、美貌和过分浮夸的自我打扮修饰;与此同时,又一身的「军痞」气质——天不怕地不怕、跋扈、高高在上,打不了就撸袖子打呗。「我打架真的是平蹚我们院儿和隔壁院儿,主要不是我打,因为我有一帮大哥哥,还有战士哥哥,我们家那个时候还有警卫员儿……」儿化音很重,完全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那样的作风。她在外面打完了别人,回家再让妈妈打一顿,习惯了,就是这么长大的。野生、真实、自然。


我看她也是这样的气质,像田里的麦子,金黄色的那么一茬茬疯长在地里。




待她过了20啷当岁的年纪,自己也做过一些荒唐的事情,经历一些离合,爸爸妈妈也渐渐迈入中老年,有了属于他们的危机,尤其是母亲,她听不得母亲因为猜妒和怒火对父亲说出的那些恶言,于是甩起膀子来「和她战斗」,结果「越战斗,越发现她好可怜,……」


她带妈妈去看心理医生,陪着她接受包括催眠治疗、生物反馈治疗、对谈、家庭谈心等种种治疗,有时候妈妈需要独自和医生在一起,她干脆就在旁边的击剑馆办了张卡,每次妈妈去医院,她就去练击剑。就是在那个时期,她想,做个戏吧。



王婷婷导演和母亲的照片


导演科班出身十多年,在中央戏剧学院教学也多年,创作一直是王婷婷本能力的选择。


生活遇到了问题,逃避不了,只能面对。在负面的情绪里顺水而流对改变现状而言根本是无济于事的,她是在创作的过程里一点点找回了行动的勇气。


我们总是习惯于将希望寄在于那个我们没有选择的选项上。现在的生活不愉快,是因为前面的选择错了,那么怎么办呢?改变?改变了,就能好吗?


被动与主动,并不是决定你过得幸福与否的唯一标准。


那么,怎么才能幸福?


「没有幸福,人生本身就很苦难。你如果一味要去追求幸福的话,你会发现你永远也得不到。」


我很同意王婷婷的话。


幸福不是一样东西,幸福是一种才能。




王婷婷导演工作时的照片


3.


在这一遭《裁・缝》北京首演前,王婷婷已经八年没有登过台了。八年前她是参加了大学同班校友的一次回顾型演出,排的是契诃夫的《三姐妹》,她演二姐玛莎。那时候她刚刚结束了一段「满目疮痍」的婚姻,无法自救,一切都没有着落。和玛莎一样。玛莎在戏里遇到了一个新的男人——维尔希宁,她想着他可以带自己离开现在的生活,去莫斯科,去梦想的生活里,到头来她发现,那个新的男人不过是另一个前任库里根。她窥见了生活的某种真相:「『维尔希宁』不过是一个命名方式,生活里的男人都是『库里根』。」


没有完美,没有理想,只有现实和闷头走下去,平静地,无喜无悲。


我担忧「平静」会让她失去创作的冲动。


「平静当然也可以创作……现在所谓的平静就是我可以更加理性地来面对生活里面出现的种种,快乐的时候我知道,噢,它只不过就是烟云,转瞬就没有了,因为快乐的时间更短暂。苦难的时候,我观它升,再观它降,那么它就会离开。」


只有跟生活战斗过的人,方知道从一段血雨腥风里走出来,要怎么和「生活」本身相处。


导演王婷婷的排练照 摄影/文博


我想用王婷婷在她历时一年多的调研采访中认识的一位老人的故事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

范大爷,一位曾经常年在簋街、双井卖气球的河南老人。


王婷婷在街上偶遇他,很仙风道骨的老者,专心致志地卖气球,不贪便宜,不求施舍。他带王婷婷去过自己住的地方,那是她和她的同伴们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棺材板儿房」,就在五光十色的三里屯旁边,穿过一个老小区,谁也不会想到后面还会藏着一排又一排棚户区,密密麻麻的棚屋,121、122、123……地编着号码,打开门只有一张床板,人上床之后把鞋脱了放到床上才能关上门。范大爷就背井离乡地一个人住在那里,每天卖气球,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簋街的小摊小贩都要守规矩,有人回来收保护费,他就乖乖交给对方3000块钱,「然后你就可以踏踏实实在这一片儿卖了,但不能跨到那半条街去。」


作曲、同时也是这部戏的平面摄影师廖隽嘉给范大爷拍过一些很好的照片,有一次范大爷说,能不能帮他洗出来,他要带回家,「如果拍得好,我以后就用这张。」当时王婷婷没明白他的意思,现在明白了。


她给他送照片那天,俩人约得很费劲,那天城管管得严,范大爷骑了两座天桥,他们最终在东直门桥头见到了,王婷婷把装着照片的信封给他,他接过去就一直说「谢谢啊谢谢啊!」没说两句,就招呼她快回吧。王婷婷开车离开,盘了一圈桥时再看,范大爷还在桥头,刮着风,他就在风里打开信封,看着那些自己的照片。


范大爷 摄影/廖隽嘉


去年北京清理外来人口,范大爷回家了。


这是一段故事的结束,也是一段故事的开始。


这是我们生活的现实,是真正的「中国故事」。有刺骨,也有暖意。


人会老,人会亡,人会走,人也会回头。你信什么,你就会成为什么,会有怎样的人生。所以,就这样吧。我忽然有点惘然,我写不下去了。


海报设计:文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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